母校萦怀无绝期
不知何时,又是什么人,在自己学习的学校前加上最能表现人类伟大情感的字眼“母”字,从而,“母校”这个类比如母亲般的伟大称呼,就被世人所自觉接受。是啊,如果说我们每个人的父母,铸就了自己的肉身的话,那么,母校在肉身之外,铸就的却是每位学子的魂灵。人皆云:人的塑造,需要家庭、学校和社会三管齐下,信然!
笔者迄今接受过四所学校的教育,分别是甘肃省甘谷县何家坪学校(小学、初中)、甘谷县第三中学、西北政法学院(西北政法大学)和山东大学。这些学校,都给笔者的心智成长留下了深深印痕。我的身体人格、思想历练、意志打磨,除了父母给付的良知、良能外,就是这些学校教育的结果。多年来,我在多篇文章中谈及这些母校对我的决定性影响。今天,恰值我的大学、我的母校西北政法学院(大学)恢复招生三十周年,在学校举行庆典之际,把这所学校带给我的深刻影响,再次借诸文字,留在这里,以表达一位学子的心路和心愿。
1981年,我高中毕业当年,顺利考取大学。公社用有线广播传递来的消息,我本人、甚至我们家人都未听到,而是乡邻们听到之后,一传十、十传百地在乡间扩散的。我最先知道这一消息,是当时年龄尚小的堂妹气喘吁吁,跑到半山腰来告诉我的。我当时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从家乡的山顶上走下来,或许是山下村庄里的小妹在急切地等我回来,她在村头一看到我从山上下来,就一边喊着“三哥来了,三哥来了”,一边快速地朝山上跑来。在半山腰快和我见面时,她才从嘴里激动地蹦出几个字:“三哥,你考上了!”
闻听这一消息,当时究竟是何种感受,如今实在回想不起来了。唯一能回想起的是:当时在疑问:我究竟考上了哪所大学?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前几年考完大学、知道成绩后,才由考生自己填报志愿。但从1981年起,甘肃考生在高考结束后几天,就要填报志愿。而我仍依照前些年的惯例,考完之后就回乡务农去了,所以,谁给我填的志愿,究竟填报了哪所学校,我都丝毫不知(事后才知道是住在县城的班主任颉正生老师给我代填的)。
自从知道考取的消息后,一直在盼录取通知书,但每次邮递员来,都说没有。直到有一次,邮递员说,你还是到学校去看看吧。为此,正在病中的父亲多次催我去学校,但那年淫雨肆虐,从这个叫谢家沃的小山村,到我就学的中学,需要经过两条悬崖壁立的深沟。出于安全考虑,一直没成行。直到有次父亲以二哥数年前不及时主动地去拿录取通知书,上高中的名额被他人顶替占去为例,督促我快去学校时,我才拔腿赴校。到学校,顺利地在“王老头”那里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被西北政法学院法律系录取了!准备返家时已近黄昏。路上,因暴雨冲溃了一座土坝,我沿原来土坝的坝基回家,几度陷入泥淖、差点一名呜呼!还算命大,有同学来坝上挑水,看到我陷在泥里,不能动弹,赶快去他们村上喊来几位村民,大家才用绳索、扁担把我硬生生地拖出泥淖,我才算捡了条命!
回到家,家人乡邻拿着通知书,你瞧瞧,我看看,但对西北政法学院究竟怎么样?谁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来。只有一位堂哥说:按通知书上说的,学校应当在西安郊区。说实话,当时听到“郊区”这个词,我很陌生,忙问堂哥:“郊区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在城外面”。这位堂哥五十年代在兰州当过工人,对这些有些了解。至于法律系究竟学些什么,毕业后做什么,我和家人更是一概不知。直到一位老大娘问起:“孩子,你将来出来(毕业)后干啥的?”我才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遗憾的是,我回答不上来!好在在场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出来替我说话,我才知道我将来毕业后“还不是用绳绳绑人的”!
临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天空仍然淫雨不断!去学校的那几天,大哥陪我先到小姐姐家,住一宿后,再到大姐姐家。晚上,住在四姐姐家——因为四姐家离火车站最近。第二天,要出发了,暴雨仍然下个不停!从四姐家到最近的火车站——朱圉站,要经过一道陡峭的山坡。在路上,这样大的雨,如此泥泞陡峭的羊肠小道,一个人想要直立着行走,几乎不可能。而我更是一位文弱学子,所以,四姐夫、四姐、大哥三人拿着铁锹给我铲台阶,我则几乎臀部坐地,双手后背着着地,艰难地走过十华里左右的山坡,终于到了朱圉火车站。临行出门前,家里人说我要坐客车到天水。当时,客车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就问家人,客车有篷子吗?为此,据说我离开家后,父亲一直很不放心!
火车到了天水,因陇海线天宝段被暴雨冲垮,我只能坐汽车绕道六盘山,到宝鸡后再转坐火车到西安。经过几天的折腾,终于到了古城西安,到了我的母校——我心目中豪华气派的西北政法学院。但是,到学校后发现,母校并没有想象中的气派豪华,反之在精致、典雅之外,还略显荒芜。一进拙朴的校门,左右两边是土灰色的教师宿舍,正对面是一座五层的苏式大楼,两侧的裙楼通过天桥和主楼连接起来,显得浑然一起,古朴大方。楼的正前面一个小小的花园里,有一株参天的雪松(可惜,后来被大风刮断,令我们这些学子不无伤心!),高洁妩媚,成了当时不少学子留影的主要背景。从校门到主楼的通道两旁,是参天的梧桐树,夏日里,浓荫密布,是傍晚师生散步的最好去处。再往里走,有一座大礼堂,此后四年间,凡是重要的学术报告,或者我们全年级合上的大课,都被安排在这座气派、宽敞的礼堂里。礼堂的后面与南边,分别是学校的主操场和篮球等球类、体操类体育场,再往西走,是四座学生宿舍楼,依次是北楼、中楼、南楼和老西楼。这就是当时校园的大概。因为过了一个假期,校园的操场上、木工基地等处杂草丛生,我们新生开学报到后首先做的一项集体活动,就是在老师带领下清除杂草。
学校的周遭,基本是农村和农田,东边过了马路,就是一片桃园,把我的母校和西安外语学院分开;北边一片开阔的农田远处,是一个较大的村庄;南边直接挨着杨家村和吴家坟,还有一座解放军的干部疗养院;西边的农田更为开阔,过了这片农田,就是西安革命烈士陵园。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可谓清静自然。
我们是恢复招生后进入母校的第三级学生,全年级共八个班,四百人。其中法律系六个班,三百人,学生来自西北五省和内蒙古;政治理论系(含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两个专业)两个班,一百人,学生全部来自陕西。开学后同学们之间谈论的重要话题之一是你考了多少分,我考了多少分。当时,我在来自甘肃的全部七十多位学生中,成绩是倒数第一名,都不好意思和同学们说起。所以,有幸能到母校学习,一是要感谢中学时的班主任,二是要感谢命运之神对我的眷顾!但尽管如此,因为前述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话,依然让我对在这座学校学习法律,既缺乏兴趣,也缺乏信心。所以,一度时间,很想转学哲学。可因为哲学专业只在陕西招生,也就作罢。这种情结困扰了多时,直到王陆原先生在新生开学典礼的大会上讲:“学习法律专业的同学们,你们是祖国未来的治国之才”时,我才逐渐地改变了对法律专业的看法。但尽管如此,在很长时间中,我对法学投入的精力很不够,更多的时间,安排看小说、哲学、历史学、经济学等方面的书了。这种情形,直到上大三时,才得以根本改观。
随着对法学专业学习的深入,主要的法学课程在大三时都全面开设了。对法律的认识,也由当警察、“用绳绳绑人”、专政的“刀把子”,提升到对公民交往行为的权利保障、义务遵守视角去思考。那些年,学术界、特别是法学界在今天看来尽管建树不多,但学术争鸣现象开展得有声有色,绝不像如今这般,学术争鸣似乎要销声匿迹了!当时关于人治与法治问题的论争,关于法律的阶级性、社会性与人民性的论争,关于中华法系特征的论争,关于打击犯罪要单独“从重从快”,还是要“依法从重从快”的论争,关于有罪推定、无罪推定和既不能搞有罪推定,也不能搞无罪推定的论争,关于犯罪因果关系的论争,关于法律与政策、形势关系的论争,关于民法与经济法、行政法关系的论争,关于经济法调整对象问题的论争等等,都对我们这些天生就好奇的年轻学子是一种深深的诱惑。看那些论争的文章,听老师在课堂上讲授不同的学术观点、或者不同学者之间的分歧,既兴奋,又感觉特别的奇妙!在这里,我充分地领略了在乡村里所无法领略的见识:原来对一个问题,可以如此地从不同视角进行论证,甚至提出完全相反的观点!这不禁让从山里走出来的毛孩子滋生了某种朦胧的主体意识和自治、自主的自豪!原来学习法学可以如此自由地发表主见,表达思想!
或许是受学术界这种开放精神的影响,大学期间,我最喜欢的课是讨论课。几乎在每次讨论课上,我都是发言最积极的学生之一。尽管初来乍到,我还带着浓重的乡音,但在讨论课上,乡音的困扰并没有阻挠我发言的积极性,并且在发言中,最喜欢和同学、甚至老师真诚地辩论。与此同时,把过去写作诗歌、甚至写作小说的积极性投入到对论辩文章的写作上来。这种积极地参与课堂讨论、论辩活动的行为,既锻炼了我的口才,也迫使我独立思考,不人云亦云,期望借助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观点来反驳别人的观点,使自己的观点能够自圆其说。当时来自西南政法大学的青年教师廖德功、陈涛等老师,和我们一样,喜欢辩论,并且经常主持我们的课堂讨论。即使那些年长的老师,如教授经济法学的徐德敏先生、教授民法学的寇志新先生、教授刑法学的吴孝先先生、段立文先生、教授法律史、法律思想史的方克勤先生、段秋关先生,以及教授哲学、经济学、党史、国际共运史的一些老师,都特别倡导学生的独立思考,看中讨论课堂上的自由发言。这又无形中助长了一位年轻学子对独立思考和学术探索的热情!这种情怀甚至延续到学术讲座中。
我上学那会儿,母校的学术讲座也比较多。至今记忆犹新的如钱学森、李德伦、温元凯、熊映梧、朱家明、黄江南、吴家麟、吴大英、许崇德等著名科学家、指挥家、经济学家和法学家的讲座。在如上讲座中,尽管有两次讲座因为演讲者对母校、或者对母校摄影师的不敬,我带头离开会场,但绝大多数演讲,还是让我受益匪浅。特别是在演讲结束后的提问阶段,很能表现演讲者和听者的互动、质辩,体现演讲现场的学术关怀和学术精神。我也尽量提出我的质疑,期望能得到演讲者的指教。记得熊映梧演讲时,继续以斯大林的生产关系四环节论——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来阐述商品经济在生产关系方面的特征。演讲结束后,我提出了如下问题:严格说来,真正的商品经济是不存在“分配”这个环节的,“分配环节”是计划经济的概念。虽然
还记得有一次,一位研究文学问题的学者(一时记不得是谁了)到母校讲课,对“文以载道”的命题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恰恰是这种命题,把我们的作家绑在政治的战车上,不能产生纯粹的、彰显人性的文学作品。但在末了,他又强调,中国的作家必须深入实践,深入到改革开放的火热生活中去,写出能真正反映时代特色、关注民生疾苦、社会问题的文学作品。演讲结束后,我立即用纸条写下我的问题递上去:“您一方面反对‘文以载道’,另一方面强调作家深入改革开放的火热生活,要他们的作品‘反映时代特色、关注民生疾苦和社会问题’,请问,您的这种主张是不是仍然是一种‘文以载道’?”该演讲人看到我这个条子,并给在场的所有听众念出来之后说:“这表明我的听众和我一起在思考,我很高兴!”为此,他对自己的演讲进行了反思,说是深受某种“集体无意识”的影响云云。
还有一次,是我敬重的宪法学家
当然,母校给我的,更是各位老师们亲切的关怀和精心的指导。还记得
正是母校的悉心栽培,严格教育,才让我从一位乡下小子、一位“要面客”,成长为一位在国内法学界稍有影响的学者。记得大学毕业后不久,我的一位分配到北京工作的同学来信说:“我们西北政法学院没有知名学者,这严重地影响着我们的前途。”接到来信,我这样回复之:“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只有不用心的学生,没有不尽心的老师。只要你想努力,母校老师教给我们的知识,足以让你很有前途!”现在看来,我的话或许有些绝对,但这一直是我真心的感受和切身的体会,也一直是促使我不断奋斗的动力。也正因如此,不论走到哪里,对母校的惦念、萦怀,就如同惦念、萦怀自己的母亲一样,永远伴随着我流浪的脚步、探索的足迹和报恩母校的心思。
衷心祝福我的母校、我的大学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作者:谢晖,81级校友,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