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对29岁的万迎军来说,眼前的上海还是那么新奇。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甘肃来到上海。
1993年自西北政法学院毕业后,万迎军返回家乡兰州,被分配至本省最大的国办律师事务所工作,当年通过律师资格考试,翌年获得执业证,踏上其自称的“充满不确定性和挑战”的执业道路,代理了种类繁多的大量案件,包括众多代理费仅为数百元的案件。勤于积累经验,日渐声名鹊起,短短几年,客户盈门、电台采访、收入颇丰、志得意满。按照万迎军的形象描述,颇有所谓行路时“前襟短后襟长”的状态。
彼时,中国的法律服务行业和制度已经开始改革,万迎军体会的第一项改革是律师收入。此前工资是司法厅发放,事业编制,无论代理多少案件,月工资均为二百余元。自1994年起,国办所实施改革,不再发放工资,实行自收自支,律师按照收取的代理费的固定比例(初始为20%)获得收入。受益于该项改革,万迎军的勤勉专业得到回报,收入跃升几十倍,如果继续在兰州执业,工作生活也将日渐美满。
但即将三十而立的他为什么会来上海?首先是同事谢蓉带给他的冲击。谢蓉是英文专业出身,1993年成为甘肃省首位参加中英法律交流项目“中国青年律师培训计划”(以下简称“LCTS”)的律师。在迎接学成归国的大姐和同事谢蓉律师时,万迎军被其精熟的英文、扑面而来的英伦气息、优雅的气质深深感染。对于当时“足不出甘”、英文单词“词不足百”的万迎军而言,那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如银河般遥远。
虽然万迎军依然勤奋,1996年获得律师从事证券业务资格、1998年获得律师从事大中型建设项目招投标业务资格,律师业务蒸蒸日上,但是仍然局限于民商事诉讼案件的代理,未来变得可以预测缺少悬念,这种感觉日渐折磨他,即将三十而立,遂决定改变。仿佛上天自有安排,一到上海就打听到了一次律师招聘会,抱着来看一看的想法,一来就遇到了自己心中的偶像——陈瑛明律师。
陈瑛明毕业于吉林大学和复旦大学法律系,在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英国Slaughter& May律师行及德国BWS律师事务所进修过,曾是福建高级人民法院经济庭的法官,在福州、香港、上海都执业过,万迎军与他甫一交谈,还发现他是谢蓉在英国公派留学项目同学。
万迎军向陈瑛明介绍自己五六年来的从业经历,听完万迎军的这些介绍,陈瑛明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29岁小伙子,连连点头说:“如果你愿意来上海,可以考虑加入我们瑛明律师事务所。”
万迎军一听喜出望外,急忙说:“那我现在就跟您签协议吧?”
“好啊!”陈瑛明非常爽快。
协议工资是一年8万元,比万迎军在甘肃挣得少,但到上海滩来站住脚,起点就能拿这么高,万迎军感到出乎意料地满意……
签完字后,万迎军突然发愣起来,过了片刻对陈瑛明说,“我想先不工作,我要花一点时间先学好英语。我知道中国政法大学有个司法部办的涉外高级人才培训中心,我要到北京去,学英语。”
“你怎么想专门花时间学英语呢?”陈瑛明笑道。
“我来上海发展,但英文几乎丢光了,怎么在证券业务上发展,跟外资企业怎么交流?”万迎军说。
沉吟了片刻,陈瑛明又点了点头:“你这个想法很好,先补补英语,我支持你!协议我给你先保存着,学好英语你再来。”
把荒废了的英语重新捡起来,是万迎军几年来一直萦绕在脑间的想法。毕业以后没有再学英语,工作中也没有实际运用,有一次他自己考自己,发现还记得的单词已经不足100个了。来上海执业本来只是个懵懂的想法,跟陈瑛明一签协议,懵懂突然变成现实,英语太差的短板立刻让他焦虑起来。
他在兰州曾遇到了一个英语很棒的人,本来是个大企业的老总,后来企业搞砸了,为解决生计问题,帮别人补习英语为生。他教学的方法很独特,一边弹钢琴一边读英语,万迎军每天去跟他学习两个小时。他问万迎军:英语里什么词最重要?万迎军想了想说:介词。只要介词运用得当,很复杂的句子可以变得很简单。这个老师听了之后高兴得跳了起来,兴奋地说:“介词是英语皇冠上的明珠。”
万迎军从上海回到兰州,将所有的客户和业务全部交代给同事,便前往北京学习,每次上课他都坐第一排,始终积极举手发言,很喜欢与老师同学用英语交流。学习了三个月之后,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
“小万,你知道英国大法官培训计划吗?”新来的律所主任从兰州给万迎军打来电话。
“我知道。”
“你不是在政法大学学习吗?这个项目两年才给甘肃一个候选人名额,如果你考虑去的话,我就给你报上。”
“我考虑一下。”万迎军挂掉了电话。
“英国大法官培训计划”(LCTS)原名“中国青年律师培训计划”,是中国司法部、英国律师协会、英国大律师公会和伦敦大学联合举办的在英国培训中国律师的项目,每年在中国选拔15名律师,英国承担所有费用。该计划执行十年后又续展十年,成功培训了数百名优秀的中国涉外律师,对于提升中国律师涉外业务水平、加强中英法律服务交流居功至伟,是中国法律服务交流对外开放的成功典范。
能够被选拔上的律师,每年只有15人,而在万迎军所在的政法大学培训中心里,两个班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律师七八十人,万迎军觉得班里的同学大多数都比自己英文好,自己应该没戏。但他有点不甘心,就去请教政法大学时任外语系副主任沙丽金老师。
他向沙老师说明情况后,沙老师说:“这个项目多少人想拿候选资格都拿不上,你还需要考虑吗?”
“我觉得我根本不可能。”万迎军说。
“我感觉你还行。”沙丽金说,“你应该试一下,应该可以。”
在沙老师的鼓励下,万迎军争取到了甘肃省唯一一个候选人的名额。
这个项目的选拔考试在2000年2月,万迎军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准备,当时他应该立刻开始补习英语口语。但万迎军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在这个班里跟着进度继续学习,一直学到快放寒假了,他才突然意识到:现在离春节只有半个月,转过年去马上就要考试了,我的口语这么差,这可怎么办?
此时,离考试已经不到两个月时间了。
突然清醒过来的万迎军立刻去书店买了雅思考试的一套资料和10盒磁带,带着这些和简单的行李飞回兰州。一到家,就把自己关进卧室,开始恶补英语口语。利用春节假期,进行他称之为“无望的考试准备”。数日后,他感觉复习的斗室中隐隐增加了一些气息,游离于他的身边,时而真实,似乎抓得到,时而虚幻,即使奋力也难以获得。他顿时醒悟,飘游在周围的是一个“机会”和遥远但存在的一线“希望”。他推辞掉所有春节和家人及朋友的欢聚,彻底闭门复习。即使在发烧输液、头昏脑胀无法阅读时,仍然反复播放那10盒听力磁带,增强英文听力。
春节过后,万迎军飞回北京,参加这个项目选拔考试的雅思考试。前三门都是笔试,万迎军感觉自己还可以,反正所有的空自己都填了。但考完后跟其他考生一聊,心里又很忐忑:好多律师都是来自北京、上海的一些大所,而自己是内地甘肃的律师,外语怎么跟人家比啊?
等到最后一门口语考试,万迎军心里完全没底:口语靠恶补是很难补好的,需要平时慢慢积累。临到考试前,他先是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灌下去,英国人都是喝咖啡的,有一杯咖啡在肚子里,发音会不会好一点?走到面试的教室前,他的心跳得厉害,转过身脸冲着墙,来了个深呼吸,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进入了考场。
里面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英国老太太,和蔼可亲,一见到她,万迎军的心态开始放松下来。老教授问了他的一些情况,当听说他来自甘肃,表示自己也去过,并问起了雕塑。听懂了雕塑这个词,万迎军就猜到老教授在问敦煌。这么一问,万迎军彻底放松了,作为甘肃人,他对敦煌还是比较了解的,而且去敦煌办过很多案件,于是很放松地聊了起来。敦煌为什么保护得这么好?“不清楚,我去敦煌办过很多案件,但我也不太清楚。”“保护得好,就因为那里很干燥吧?”当出现感觉词语难以表达或未能寻找到合适词语时,万迎军就站起来手舞足蹈辅助表达。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口语考试结束了……
事后证明,这次口语考试万迎军考得很好,比别人多了0.25分(满分是9分),而这0.25分可能改变了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