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林亚刚
—谨以此文悼念挚友林亚刚教授逝世一周年
古人云:“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去年深秋的一个清晨,忽闻亚刚走了,永远地走了,对我来说,仿若晴空霹雳。一年来,我时常回忆起我们交往的诸多细节,时间越久,对他的怀念之情就越浓烈,心中的哀悼之意就越深切。
林亚刚是我西北政法的大学同学(1979年至1983年),我在2班、他在5班。最初仅是相识,交往不深。本科毕业后,他留校到刑法教研室工作,我也留校继续攻读刑法学硕士学位,那时候研究生的业务和政治学习都是跟着教研室,作为培养措施还要给学生讲几堂课。从那时起,我们的交往开始密切起来。我们一起留校任教、工作,又先后去武汉大学师从马克昌先生攻读法学博士学位,缘聚大雁塔,共赴珞珈山。他整整年长我十一岁,但因我入马先生师门比他早,他自始至终一本正经地喊我师兄。后来我回西北政法工作,他毕业留在武汉大学任教。从同学到同事,从同门到挚友,我与亚刚交往四十余载,我们一直是意趣相投、无话不谈,相交甚笃、相知至深。
“赤子”,本意是初生的婴儿,引申为赤诚、忠心的人。我说亚刚是个“赤子”,不是今天才说的。多年来,我每每与别人谈起对亚刚的评价时,都说他就是个赤子,一个像孩子一样简单的人,顺生率性干自己事情、度自己人生的人。
在为人方面,亚刚一向纯真率性、心口如一,一片赤子丹心。上大学前他当过工人,参加过修建三线铁路。他的家庭出身很好,父母亲都是从延安来的老干部,父亲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的首任厂长,但他从来不在意这些,也从来不向别人提起父母的光辉经历。我们共同在西北政法工作时,几乎每天一起在校园里散步,谈论学术、争论问题、探讨教学,许多学术上的灵光乍现即诞生于林荫绿地间的闲絮漫谈。偶尔在路上遇到别的同事,我与人家寒暄,他就站到一边去抽烟,很少参与,因为他对闲聊没有兴趣,他愿意深聊的人也不多。
他是我所认识和交往中最率真率性、最不掩饰自己的人。在我看来,他其实非常简单,想什么问题就是什么问题,说什么事情就是什么事情,有时候可能考虑不那么周密周全,甚至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往往容易得罪人。但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他只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只说他想说的话,而不在意别人喜欢不喜欢,或者是否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肯定也有些人不喜欢他,但真让人说出来他有什么不好,也很难,因为他从来没有害人之心,不损害别人的利益,他自始至终按照自己的想法、价值观和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在地活着,坦然无愧地走过了自己的一生。这一点是我对他最佩服而感到很难学到的人生态度。
在治学方面,亚刚对学术研究反复推敲、严谨求真,秉持赤子诚心。他非常热爱刑法学,全身心地投入刑法学的研究和教学。作为一名学者,他每一篇文章都深入研究、千锤百炼,精心撰写的《犯罪过失研究》《特别刑法罪刑论》等著作在学界获得了很高的专业评价;他反复修改形成的《刑法学教义》,理论水平之高、阐述论证之详实,都是同行们交口称赞的。对刑法学研究中的理论问题,他非常地较真,有一次因为一个很具体的问题,他跟导师观点不一致,数次和导师辩论,我私下劝他:“你说明自己的观点就可以了,你的观点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别太较真,老师一大把年纪,别惹他生气。”他瞪着眼睛跟我讲:“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跟年龄有什么关系。”这次,他算是难得地听了我的劝。
作为一名老师,他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地教书育人,认真对待每一节课、每一个学生,获得了学生们的高度认可。亚刚非常珍视学生们对他教学效果的评价,当时武大学生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刑法不听林亚刚,何必武大走一趟!”他为此很是得意。后来在《刑法学教义》教材正式出版的时候,他把这句话也印在教材封底的说明里。我笑问他:“哪有自己这么写自己的?”他又瞪着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学生都是这样说的,又不是我编的,为什么不能写?” 作为一名老师,能得到学生这样的普遍好评,也确实值得他自信骄傲。
在日常生活中,亚刚洒脱随性、没有任何架子,不失赤子童心。他爱好很多,一直葆有孩子般爱玩的性格。他羽毛球打得很好,曾参加省级比赛得过奖,六十多岁还经常和学生们约比赛。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他爱上了摄影,整天背着四五十斤的摄影器材包。我看他去上课也背着,就劝他:“你又不是随时要照相,也不是随时要用包里所有的摄像器材,总是这样背着,累不累?”他说:“那怕什么,没事。”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儿子小时候也是林伯伯的小粉丝,因为他比我更有耐心带小孩子玩,两家孩子之间也一直玩得很好。我离开武汉大学后,每次只要去武汉,无论在那工作几天,亚刚都是全程陪同,他只要和嫂夫人说一声“贾宇来了”,嫂子就知道这几天不用等他回家了。我到杭州工作以后,他因公、因私来看过我几回。我想着武汉和杭州很近,他又比较自由,能经常见面,所以每次都是匆忙之间吃个饭、简单聊聊天就分开了,没有好好陪他看看西湖、走走苏堤。如今一切已成过往,想来后悔不已。
在我看来,在亚刚七十载不长也不短的人生中,他的赤子之心是始终如一的。他从来都是发率真之言、做本心之事,少了圆滑世故,却多了真诚真挚。他说要走,也是一觉就睡过去了,生与死对他来说都是这么简单的事。犹记当年,我们在西安刚留校工作的时候,从学校骑自行车到一公里以外的小寨,每次我都是车子蹬得飞快,到前面等着他,他不急不慢跟上来。我就埋怨他:“你怎么那么慢?”他开玩笑地说:“要那么快干嘛,急着去死啊?”万万没想到,他这么一个从来不急的人,却就这样匆匆忙忙、毫无征兆地离我而去,离亲人、朋友们而去。
故人已去、此情长留。作为最好的同学、同事、朋友,亚刚,我时刻思念你。一路走好!
贾宇 记于亚刚兄离去一周年忌日
2023年10月14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