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首页
  2. 校友工作
  3. 校友文苑
  4. 正文
点击显示栏目

校友文苑

追忆校友 | 纪念87级法律系校友王锋永

  • 来源:http://alumni.nwupl.cn
  • 发布者:
  • 浏览量:
【珍藏人生】锋起祁连 ——纪念王锋永法官
2018年1月8日上午,我的手机突然摔坏了。下午要开审委会,中午顶着大风去修,未果。1月9日清晨,我双手拎着东西下楼准备上班,刚进电梯,余光瞥到左侧过道门旁,邻居王锋永穿着红色冲锋装正从家中出来。电梯门已关上,我又腾不出手再摁一次,犹豫的刹那,电梯已经下到了一层。我当时想,锋永不会多心吧,觉得我只顾自己。
到单位吃早饭,听见对桌的人谈起锋永,大致说心脏不怎么好。我着急回办公室处理一些事情,没细问,以为是一过性的窦性心律不齐之类。对高负荷工作的法官来说,这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上午10点,我有事给一个同事打电话,话筒那边却传来她悲戚的抽泣声,她说,原来一个合议庭的王锋永老师去世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脸蛋红扑扑,人没到,声先到,结实得像铁疙瘩一样的西北汉子锋永不在了?怎么可能?
急忙追问她是几点的事情,同事说发病是半夜,人走是清晨,送到301医院没抢救过来。我顿时傻在那里,清晨电梯旁,那个穿红色冲锋装的人是谁?其他人说:“你看花眼了。”
下午请假,赶回沄沄国际住宅小区。去锋永家。屋里挤满了刑庭的同志。里屋,锋永的爱人建文已经流干了眼泪,瘦削的肩膀倚在一床被子上不言不语。女儿博扬小大人一样招呼着客人,似乎沉着镇定。锋永的巨幅照片在客厅迎着大家,只是再也听不到他洪亮的笑声。王大侠真走了!
刑四庭的李希和锋永一家交往密切,她讲给我的话让我一辈子难受。1月8日晚上,锋永忙了一天回到家中,觉得有些累。凌晨2点左右,建文发现睡梦中的锋永呼吸异常。她抱着他,一声声呼唤,但锋永已经不能说话。情急中,女儿博扬叫来李希夫妇帮忙。李希赶到后,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可实际上我那天手机坏了,家里的小狗花花叫了一夜,我并没有睡着,但锋永家的情况我浑然不知。120赶到已经错过最佳抢救时机。天亮时,锋永在301医院走了。李希夫妇以及鹿素勋、陈攀等同志一直陪着锋永到最后一刻。
下午,疲惫不堪的李希趴在被子上打了个盹。恍惚中,她梦到锋永穿着红色冲锋装向她和平时一起玩的朋友们微笑着挥挥手说:再见!你们照顾好我家建文。然后,迎着朝阳大踏步地离去,好像奔赴另一个使命地。
怎么又是红色冲锋装?
十二年前,最高法院决定全面收回死刑复核权,从全国各地选调了大量刑事法官从事死刑复核工作。沄沄国际是他们集中居住的地方。锋永就是其中的一位。我和他做了十年邻居,曾经看着幸福的三口之家一起乘电梯出进,当年十一岁的女儿开始被领着,后来和妈妈一样高,现在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刚刚参加完研究生考试,全家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繁忙的工作之余,锋永会炖上一锅鲜美的羊肉,肉香溢满整个过道!我家的小狗花花闻着肉味儿馋得嗷嗷直叫,拒绝吃狗粮,上楼梯时有意无意朝他家方向张望。
而此刻,人去楼空,怎么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七个月后,锋永家中。清瘦的建文慢慢沏着茶,缓缓和我谈起锋永。
1969年6月15日,王锋永出生在位于祁连山下的甘肃省民乐县一个非常贫困的家庭。锋永自小承担了家中繁重的劳动,所以个子没有长起来。他们相识于少年时期,同在民乐一中读书,算是同窗好友。初中时,两人不同班,但锋永学习好全校有名。高中时,锋永是班长,两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由于家庭的特殊境遇,锋永乐于助人,喜欢打抱不平,成绩优异。在这个河西走廊上的小小县城,教学条件非常差,一个班里能考出三四个大学生就很不错了。1987年,锋永考上远在西安的西北政法大学法律系,在民乐县里真属凤毛麟角,父亲接到锋永通知书那天在家里痛快地大哭了一场。
在西北政法大学,这所西北地区法律人心目中的“黄埔军校”,锋永完成了四年大学法律基础课程。在建文保存的浸染了一些墨迹的毕业纪念册里,我看到校友写给他的留言,落款是1991年夏天,也正是我从医学院毕业的那年,只是我高他一届。南郊小寨,原来我们曾有过交集。
当年的大学同学是怎样评价他的呢?
“质朴,纯洁,宛若青山间一股清清的泉水……”
“你如来自大西北的野风,令我精神亢奋……喜欢你的为人,你青春的动感……”
 “你是大山的儿子,有大山的浑厚和宽怀……”
“你有西北人的正直、豪爽和坚强,是钟灵毓秀的祁连山造就了你这样的男子汉……送你我喜欢的格言:放开肚皮吃饭,堂堂正正做人……”
“球技一流……无论篮球,足球”
“王大侠……”
1991年夏,锋永被分配到甘肃张掖地区中院工作,第一年,按惯例下到基层民乐县法院锻炼。在家乡,邂逅了在县委宣传部工作的同学杨建文,锋永认定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拿出学习的劲头奋勇直追。1993年两人结婚,共同走过了25年。
张掖是河西走廊比较富庶的地区,案件数量在全省也是较多的。锋永一身正气,刻苦钻研业务,深入田间地头调查取证,文字功底和办案能力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认可,加之办事果断,常被借去到外地帮助执行案件。有一次去广西,一去一个月,硬是要回几十万元钱。当时最火的是经济庭,学法律的都想去,但锋永认准了刑事法官这条路,心无旁骛。在日常工作中,他会把弘扬正义的理念贯穿到每一个行动中。有一次办案途中,他遇到两个骑摩托车的人迎面过来,神色慌张,掉头就跑。这种情况下一般人只会质疑不会有行动,锋永却二话不说,一直追赶到地里,擒住疑犯后得知二人为盗窃团伙成员。在蹲点驻村工作期间,他所在的西关村提前步入小康村行列。加之其他工作出色,当年锋永被授予三等功。中院刑庭要参与执行死刑,锋永每次都冲在最前面,别人说你不怕吗?锋永坚定地说:怕什么!他们是坏人,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在别人忙于应酬、推杯换盏的时候,锋永从未放弃过学习。1999年5月1日,开往西安的火车上,锋永邂逅了同去西北政法参加研究生考试的来自新疆的李道敬。道敬现在还记得锋永那双厚厚眼镜片后明亮的眼睛。他说,成为在职研究生同学后,锋永始终是大家的主心骨。西北漫长寒冷的冬夜,他始终以自己的热情开朗和睿智坚强感染着大家。而同学刘雪莲心中的锋永是,面对再大的困难,每天都神气活现的,走路永远昂首挺胸。三年学习结束后,大家结下深厚的情谊。都难忘锋永古道热肠和一身正气。
2002年,王锋永被任命为张掖中院刑一庭庭长。肩上的担子重了,但他始终是热忱待人,谦虚好学。而且在他心中,一直深藏着一个心愿,除了建文,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2004年,锋永参加遴选,决定调往广东高院工作。建文内心是矛盾的。张掖虽然地处河西走廊,但四季分明,物产丰富,瓜果飘香,在甘肃是个好地方。以锋永的才华,在这里一步一个脚印,应该会有一个好的前程。广东路途遥远,语言不通,天气炎热,一切从零开始,是否值得?建文非常犹豫。
但锋永想走出西部,去中国的最南端搏一把。
“我们是灵魂伴侣,无话不谈……他的心愿就是我的选择……”建文抬起憔悴但依然难掩清秀的面庞缓缓地对我说。在广东高院,锋永被评为先进个人,撰写的《错案责任追究制度视野下的法官权益保障》获得优秀论文一等奖。
两年后,最高法院在全国遴选死刑复核法官。而锋永生前告诉过建文:成为一名最高法院的刑事法官,是他一生的理想。这,就是他深埋在心底的那个人生最大的心愿。2006年,王锋永调往最高法院工作。他似乎就是为死刑复核工作而生的,自1987年被法律系录取,为这一天,他准备了19年。
从事死刑复核工作的法官,内心压力非常大,性命关天考验着每个人的神经。十二年前的案件中,很多是多年前的积案,证据很差,那也是死刑复核工作最艰难的阶段。进入最高法院后,锋永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永远落不了地,忘我地工作着。
无论在原来的司辅办,还是后来的审管办,“李法医”这个不变的身份,使得我和刑庭的同志有着密切接触。死因竞争,致伤物认定,法医毒理,司法精神病,DNA检测……我对复杂的咨询意见会写成文字报告,晚了会坐20点的班车回家。只要锋永在车上,他就会认真地讨论他的案子。有一次,为一个致伤物认定的问题,他直接把我堵在两家的过道里,大着嗓门讲他的看法。他是那样一种人,内心纯净、坦荡,没有那么多曲曲弯弯,不善迂回,更不会见风使舵,他认准的事情,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让他收回自己的意见。
常言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到审委会事务处工作后,我遇到的最奇异的案件,就是由锋永主办的提交刑事专业委员会讨论的“冤魂报案”一案。
大致案情是这样的:某人突然失踪。姐夫前来报案,说小舅子昨晚托梦,说自己被某人图财害命,现埋在某山附近某树下。公安机关前去勘验,果然从那里发现了被害人的尸体。被告人被抓,之前供认不讳,现在又翻供了。而那个姐夫自报案后外出打工下落不明。有关“冤魂报案”,并非第一次遇到,但亲耳聆听,还是头一次。锋永为少数意见,不同意核准被告人死刑。审委会委员们有的提出是否姐夫与此有利害关系,比如是此案知情人或参与者,但现有证据是否定的,因为以托梦为由报案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最终审委会多数意见以证据不足没有核准被告人死刑,因为死刑复核必须要有充分的把握。而那份会议纪要我也写得十分纠结。
有一次搭锋永的车回家,我看到他手上胳膊上布满了很深的伤痕,一问才知在单位打乒乓球时身边的玻璃柜碎了,造成严重划伤,去医院,接诊医生都不敢处理扎满玻璃碎屑的伤口。我说这么重的伤,该休息就休息。锋永说,案子堆在那里,急死个人,这点伤就不干活,不像话……我看着这个硬气的西北汉子,想到这个小鲜肉充斥网络的时代,多需要这样的真男人给年轻人必要的引领呀。
建文沏的茶凉了,她擦拭着眼泪说,自己三十岁失去母亲,后来失去了哥哥,锋永如父如兄,给予了自己最大的爱。亲自给自己做按摩腰椎的小工具,给自己熏艾灸,虽然刚来北京时住着15平米的房子,经济十分拮据,但锋永不让她受一点委屈。“他对我的爱几乎是宠爱,我不止一次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说:“你今生经历那么多不幸,我当然要对你好……”建文说,锋永和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她永远是最好的倾听者。后来建文对我说的一句话,令我震撼:“为什么走的不是我,而是锋永?我是个普通人,而他,是可以做事的人。”锋永地下有知,也该为之落泪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十二三岁相识,他们已经在对方的生命里存在了三十多年了。都说西北汉子大男子主义,有谁知锋永粗拉拉外表下的似水柔情?比起那些互相算计斤斤计较的夫妻,这对夫妇令人敬重而怜惜。
李希夫妇对锋永有极高的评价,他们共同的朋友赵女士认为自从认识锋永后,改变了她对法官的偏见。他们觉得,锋永是位发光的人,是个浑身充满正能量的人,时时以蓬勃向上的言行激励影响着他人。李希说,自己得重病期间,活得十分沮丧,是锋永不厌其烦地开导、鼓励,才有了康复的今天,才有一颗灿烂明亮的心境。她爱人宋工说,锋永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乐意助人,是一名优秀的法官。她的儿子小宋正在国外求学,他觉得王叔叔是自己的偶像、人生的引路人,闻讯锋永去世时痛哭,并为他赋诗一首发到朋友圈:人生四十载,尽收魑魅魍魉。隐身彩云间,吹散茫茫雾霭……
1月11日清晨,寒风中,沄沄国际的男女老少们,六点多出发,搀着建文和锋永的老父亲,去301医院送别锋永。在法官学院培训的刑庭法官集体来到医院与锋永告别。寒风中,南英副院长代表院党组送别锋永,他说,王锋永同志是最高法院乃至全国法院最优秀的法官。鲜红党旗下,身着法官服的锋永安详地躺着,如同熟睡。但那个一同和我去递交成立业委会申请、一同讨论证据问题的锋永永远走了。广东的同事、甘肃的同事来了,远在美国的研究生同学李道敬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赶来了……
刘书声红着眼睛过来说,中午客人太少,你陪着吃个饭去吧。在沄沄国际附近的天外天烤鸭店,我身边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她是锋永的初中同学杨金兰,专门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赶来。她说,数年前自己丈夫得了肝硬化,在北京求医的七十多天中,全靠锋永夫妇照顾。在得知治疗无望返回家乡时,就在这个包间,锋永招待了夫妇俩。当看到丈夫忍不住裹了一片烤鸭送进嘴时,金兰遵医嘱正要阻拦,却被一旁的锋永悄悄使眼色阻止。十多天后,丈夫就病逝了。杨金兰拉着我的手说,锋永两口子真是好人呀……
锋永的微信名曾叫祁连侠。实际上他并不是地道的民乐人,河北沧州泊头,是锋永真正的故乡,而他身上的侠气,可能真有祖上带来的遗传。“上个世纪,锋永的爷爷去甘肃做生意,挣下了可观的家当。”锋永的父亲和我说,“后来家里是骑着自行车去的。”但在锋永父亲九岁的时候,爷爷得了重病,花光了全部家当,在天津去世,家道败落到赤贫。锋永的父母作为外姓人流落到民乐县的城中村,受尽欺凌。而文革中,又因为爷爷的问题,再度被欺辱。在这样的环境中挣扎,锋永从小的愿望就是学习法律,匡扶正义。他喜欢红色,最喜欢的歌曲是《少年壮志不言愁》。这个祁连山下走出的少年,以一颗赤子之心,一生为理想拼搏奋斗,为正义披肝沥胆,最终成长为一名最高法院二级法官。在庭里办案连年名列前茅,去世前,个人办案居全庭第一。审判长办案的指标是有数的,他居然办了成倍个。
在他短暂的四十八年生命中,他恪守一个法官的职责,用生命书写了一名死刑复核法官的答卷,被最高人民法院追认为优秀法官。
锋永,在你短暂而灿烂的生命中,实现了成为最高法院法官的理想,收获了美好的爱情,拥有美丽的已考取研究生的女儿,是完美的一生。院党组对年迈父母的赡养做了很好的安排,你累了,放心地走吧。生命有长度,更有厚度,锋永你不枉此生。
让我们接过你未尽的事业,不忘初心,继续前行吧。
作者:李卓凝,就职于最高人民法院审判管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