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七点前起床、八点左右赶到公司，每天在家与公司的路上往返52公里，每天都是狂轰乱炸的各种会议和一件又一件没有处理完的事情，有时我会感到厌倦和烦躁，常常自问忙乱的意义和价值。我知道自己的平凡，也知道这是很多在城市里奔波的老男人的每一天。

昨天睡前刷到了一个小视频，是余承东谈他少年时期的经历：别人高考复习他半农半学考了县状元。他谈到上中学时安徽老家很困难、还饿昏过，农忙的时候回家做农民，农闲的时候去上学。这样一个小视频深深引起我的共鸣，让我想起自己整个青少年时期也是半农半学，也饿昏过；也让我想起自己的高考，往事就像图片一页一页地浮现在脑海，让我久久难以平复。

三十年前，我还是西北一个小县城的农村少年，消瘦、黝黑、沉默、有些自卑有些倔强。姐弟四人里，我是父母眼里最另类最让他们操心耗神那一个，做过很多不被他们理解的事情，诸如躺在地上暴晒一小时、一动不动地被蚊子叮咬半小时、深夜爬上家里的屋顶静坐，做这些事情我认为是在锻炼意志，他们却觉得我很怪很傻不能理解。

那时我的父母还很年轻，父亲还是跑长途的汽车司机，他们的车队去过广州、温州和西藏，有时一去就是十多天，因为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话，父亲没有回来的每一天都是母亲和我们担惊受怕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至今依然清晰。要强的母亲带着我们打理家里的田地。记得家里地最多的时候超过五十亩，每年会种二十多亩水稻（水田）、十多多亩小麦或是玉米（旱地）、十多亩的果园、近十亩的菜地（种的是茄子、辣椒、西红柿和西瓜）、还有两个温室（蔬菜大棚）；从七八岁开始，我们姐弟四个每天一放学就骑单车或驱赶骡车到地里，一直干到天黑看不见才回家。北方夏季白天长，回到家里大多是晚上十点多。每一年的大年初几一直到腊月廿几，周末、“五.一”、“十.一”，每个节假日都是满负荷的劳动日，没有例外；各种各样的农活源源不断，永远也干不完；直到现在，我回到老家依然会去果园里打农药、除草。十多年超负荷的劳动，留给我的是矮小健壮的身体、满手的老茧和沉默倔强的性格，那时的我是一个田里的农民、一个市场的菜贩、一个夜市的摊主，那时的我最大的人生愿望就是离开农村，过上每天都能穿干净的白衬衣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那时我父亲还一直以为我还在上高一，当时我觉得这很可笑，也感到被父亲忽视的郁闷。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跟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原因现在记不清了，可能是家里供两个姐姐上大学已经压力很大、我的成绩非常一般看不到高考成功的希望等等，结论就是：让我退学、成为一个正式的农民，做一个十七岁成年男劳动力应该做的事。但我不，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当一个农民，我希望父母给我高考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说不定我会改变命运呢！那应该是我此生跟父母冲突最激烈的一次。年少激烈的我，冲进了厨房，拿起了菜刀，狠狠砍了自己胳膊两刀，因为下手比较狠致使肌肉和血管齐齐被砍断，露出了白白的骨头，喷了一地的血，我哭着跪在父母面前，恳求他们给我一次高考的机会。我父母当时被吓坏了，一边满口答应着，一边慌乱地给我包扎、连夜送我去医院。那年夏天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用白色的纱布吊着胳膊、单手骑着单车去上课，因为我知道我争取到了参加高考的机会，我要好好地珍惜。

于是，我开始了自己的逆袭。

整个高三，我每天大概只睡三四个小时，制定了年、月、周、日的计划，写下每门课程领先的同学名单，制定了追赶时间。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烧一壶开水，打一个生鸡蛋，加一点奶粉，混合冲成简易的蛋花汤，喝完就走。先是骑半小时单车到学校旁边的西湖，开始大声地朗读和背诵，然后绕湖跑一圈；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在学校完成早读、各课课程及晚自习。晚上回来每一门课分配一个小时，预定时间完成不了的就继续，干完为止。那时的我，就像一个战士；不，是一个斗士。无数个深夜，我悄悄地爬上家里的屋顶，对着黑暗又辽阔的远方，心里默默地朗诵《孟子》里的名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很多次，我都在这些壮怀激烈里豁然开朗，就像站在高天阔地里迎风而立，就像充了电一般又充满了力量。

学习的动力是有了，但学习的基础和方法却成了困扰我很久的事。我后悔自己过去没有打下更好的基础，我羡慕别人轻松就能取得很好的成绩；而我，只能从很低的起点出发，我安慰自己“牛头不烂，多费柴炭”“就算每天被打得头破血流，我也要站起来横冲直撞”，就在这种自我暗示下我执拗地一遍又一遍背诵和刷题。高三那年，我变态到要把书本的每一页都要背会，包括注释；然后我会撕去那一页，告诉自己：你再也见不到这一页了。

这样一直到了五月份，当时已经出嫁的大姐常回来给我做饭，已经上大学的二姐常给我写信、带学校饭堂里好吃的回来，上初中的弟弟会无声地揽下更多的农活，父母也会尽力让我少做一些。但我也一直在参加春耕（耕、耙、耱）、施肥、播种（小麦、玉米）、插秧（水稻）、栽菜（茄子、辣椒、西红柿）、打理果园（剪枝、打药），农村的孩子到了春耕秋收季节，理所当然每天都在地里干活，没有例外，何况我是家里最大的男孩。直到有一天，大姐觉得不能再这样了，在五月的一个晚上，她跟我姐夫偷偷把我接到了他们家，等到我父母知道时我已经住了两天了，既成事实，他们也不再反对。于是，我有了高考前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两个月！事实上，这是让我全身心投入考试准备的两个月，是改变了我命运的两个月，也是让我充满了感恩记忆两个月。高三上半年，我从班里倒数跑到前十；下半年我从班里前十跑到了年级前十；那两个月让我挤进了年级前五、前三，直到高考时成了我们中学那年两个应届文科班里唯一一个超过重点线的人。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加入了夏收，当时我瘦得只剩了78斤，从地里背着一捆一捆的麦子，磨得我肩膀生疼，那种疼让人记忆深刻。

很多年以后，母亲来深圳帮我带小孩，她说起当年我拿到政法的录取通知书时、第一时间骑车到地里告诉她的场景，并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经历之一。当时我很惊愕，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好像他们不太关心我们的高考。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阳台，看着深圳远近闪耀的灯火，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

整整三十年后，我小孩去年参加了高考，我每天都去接他，跟他聊天，失利的、顺利的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在他身边。

想起高考的经历，我会觉得：那些只需要自己通过努力就能完成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这些已经成了我的人生财富，在我之后上大学、毕业到深圳当公务员、从公务员辞职到企业，每次遇到低谷或从头再来时激励自己。

昨天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还是那个消瘦、黝黑、沉默、有些自卑有些倔强的十七岁的少年，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衣，骑着单车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好像就是去参加高考的路上。醒来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一直苦苦追求的、梦想的生活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这一刻，我终于释然了。

本文作者李学军，1993级校友，宁夏灵武人。1997年毕业，供职于某深圳机关单位，2017年辞职后到企业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