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来巴中已经一年了。想写点什么,给自己不安的灵魂,以及,这如水的年华。
————写在前面
巴中,于我,过去是陌生的,现在亦然,虽然我已来了整整一年。
巴中很大,三县一区加起来,相当于整个成都市的国土面积。巴中城却小,小得有点不像话,小得不像个地级市,倒像个县城。其实,也难怪,巴中城本来就是以前的一个县城,只是升级成了市,就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建开来。但是四面环山,土地有限,再怎么扩,架子还是老样子。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个城就是个县城,就像我,虽然作了检察官,但骨子里还是个农民。通常来说,小,总是和精致、秀气、玲珑联系在一起的,可巴中城倒好,小得粗糙厚重,小得皮实坚韧,像个矮小敦实的汉子,大大咧咧,满不在乎,透着点野性和彪悍。
巴中城被一条河隔为南北两部分,老城叫江南,新区叫江北。奇怪的是,这条河却不叫巴江,而叫巴河。我有时想,当年人们可能也觉得叫河南河北有些不好意思吧,所以就叫了江南江北。一旦叫开了,就心安理得,习以为常了。河上有桥,我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分清哪座是柳津桥,哪座是后河桥,哪座是三号桥的。桥大多年久失修,承载不了太多的负荷,有的干脆成了危桥。所以,过桥总显拥堵。而据说,柳津桥下水最深,所以,每年都有人从这里跳下去。巴河产鱼,名曰巴鱼,是一种像大个蝌蚪的小鱼儿。这种鱼我在别处没有见过。而且做法不多,似乎只适合油炸,吃在嘴里,极腥,油性极重。看过有人在河中捉巴鱼,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捉,是砸,抱着石头向河中的大石头砸去,小小鱼儿被砸晕,就浮出水面,肚皮向上。因为鱼儿有吸盘,喜欢附着在河中石头上面。
老城,我很少去,也就是偶尔过去喝点粥、吃个夜宵。但是,每次去老城,虽觉脏、乱、差,却是居家过日子的实在地方,生活气息很浓,吃穿住行皆方便。印象中的老城总是很拥挤。他们说,一到春节,整个老城就成了诺大的露天停车场,全国各地从政的、行伍的、经商的、务工的……形形色色的外地巴中人开着形形色色的外地车回来了。这个,我相信。毕竟巴中没有机场也没有客运铁路,而且距成都有420公里的路途,所以大家宁愿自己开着车回来,省去了来回倒车的麻烦。去年春节前回成都,沿途见了好多外地车往巴中赶,开车的人脸上写着即将回到故土家园的幸福和甜蜜,同时,也在不经意中将小小的得意流露。那一刻,我隐隐听到有声音在呼唤“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江北,其实也就是一条主道而已,各大国家机关、金融机构在江北大道两边一字排开。巴中市最好的两家宾馆也在这里,说最好,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了,三星级,条件都很一般。江北大道上,有个不大的广场,名曰巴人广场。一次,陪成都来的朋友,他们忽然指着广场上方城墙上的建筑问我,那是巴中仿建的天安门吗?我一时吃惊,不明就里,仔细看,明明白白的“登高楼”呀!每次,路过广场,总喜欢短暂逗留,看那些跳舞的、溜旱冰的、拍照留念的,常常在甜俗的音乐中,被这世俗的快乐所感动,爱极了这温暖的人家烟火。逢年过节的时候,广场上放烟花的人就多了起来,大人小孩老人都有。犹自记得,去年底,目送着一个个孔明灯被点燃、升空、漂远,然后独自熄灭,突然就觉落寞,就想我远在乡下老家辛勤劳作的母亲,想我独自在异乡漂泊的老婆,想我那在成都不能称之为家的家,就有淡淡的感伤在心里漫延。刹那悲喜,恍如隔世。
江北这边,有一座山,老百姓都很喜欢,大家都称之为望王山。相传章怀太子被流放巴州,整日在山头望眼欲穿,盼望有西都的来使接自己回长安。所以,老百姓便把这山叫做望王山。关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没有考证过,但是我无端地觉得,巴中民间正月十六的登高节,就是为了怀念章怀太子的。望王山就在城边,一抬头就能看见。但迄今为止,我只去过一次。那个暖暖的秋日午后,几个朋友酒足饭饱,相约登山。拾阶而上,道旁柏树森森,山顶枫叶如火,秋草如甸。山上游人(其实,也不该叫游人吧,很多巴中人,是每天早晚都登这座山的,登山已经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个固定部分)众多,走的,坐的,躺的,卧的,那份自在随意,仿佛在自家的后院里。我们朋友几个席地而坐,天南海北闲聊,一会儿酒劲袭来,顿生困意,也顾不得许多,竟纷纷拿张报纸蒙脸,东倒西歪在草丛中,酣然入睡。秋阳温暖和煦,秋草芳香干燥,秋虫呢喃私语,整个人身心俱释,一如儿时枕在母亲的臂弯里,在甜美的梦乡中,赖着不肯醒来。
说到山,就不能不说光雾山。有作家说“九寨看水,光雾看山,山水不全看,不算到四川”,没到过光雾山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言过其实了。曾经,我也这么认为,不就是座山吗,有这么夸张?然而,光雾山确实是神奇的。我一年去了6次,每去一次都很震憾,都很感动,每去一次,我对这人间净土的爱恋就又热烈了几分,就觉得能在巴中生活,能够坐拥光雾山,相看两不厌,是件多么幸福的大事啊。光雾山真大!800平方公里辽阔,我只去了五大景区中的两处,就已经是走马观花,应接不暇,回味无穷了。光雾山真美!春天,漫山的高山杜鹃,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不输春色。还有那数不清的无名野花,不甘心只作配角,都争着把春光拥抱,努力把自己释放。夏天,飞瀑雄奇,流泉秀雅,飞珠溅玉,相得益彰。那水,柔滑得像初生婴儿吹弹即破的肌肤,柔媚得像多情女子回眸流转的目光,温润得像不能忘怀、无法重来的初恋,真的就能流到人的心里去。待在水边,让人怎舍得离去呢。那漫天的绿啊,浓得就真是化不开了,置身其中,往往会猛然心惊,担心被这绿所融化而不能抽身了。秋天,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造物主倾其所能,肆意奢华地妆点着光雾山,为人们拉开一场视觉盛宴的大幕,那样的浓墨重彩,那样的挥洒铺张,嚣张得让人惊心动魄。对此,涂楠大哥在《光雾山小记》一文中,有着精彩的描述:“光雾山秋景远非‘红叶’一语所能涵盖。此山林分复杂,故色彩纷呈,不同区域在不同光影条件下或像油画,或似水彩,不循章法规律,天生妖娆颜色,自然之美,艳而不媚,实出想象。多数景色相信丹青高手无法描绘,相机也显笨拙低能,只能眼观心受而已。我疑光雾山像是一只巨大的七彩调色盘,造物主所用的调色盘。试想,若是一件作品,何需如此之多色彩颜料;任是巨幅人为画作,怎敢用这等规模大器调色。”我常常流连秋色里,每每疑是在梦中。冬天的光雾山银妆素裹,内敛沉静。经历了整整一个秋天的繁华与热烈,山疲惫了,休息了。一场场大雪如期如至,漫天飞雪,漫山冰挂,一个神秘的银色世界,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人们都知道,在那冰雪之下,一场激情澎湃的革命正在酝酿之中呢,否则,明年的春天,拿什么来交待呢?
有人曾说,中国的大导演们拍片不来光雾山取外景,真真是一件憾事呢。可是我却幸灾乐祸地以为,不来最好,不来最好,来了,费孝通老先生眼中的“人间仙境”还能保得住吗?我是宁愿她“养在深闺人不识”,保持她的原始本真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偏居一隅的巴中,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从来没有平淡过。也因此,在我印象中,巴中人骨子里都是有点血性的,带着点“袍哥人家”的气质。当年,120万巴中儿女,12万参加红军革命,4万战死在沙场。如今的巴中人,犹如巴中的山,男人厚重女人秀美,但却棱角分明;犹如巴中的水,男人激越女人沉静,但清浊有度。人对了,就称兄道弟,大杯喝酒,推心置腹;几句话不投机了,就可以拍桌子骂娘。这种场面,最开始令我疑惑,明明两分钟前还一团和气,怎么转眼就翻脸了呢?我一直担心双方会打起来。可是见的次数多了,就释然了,因为,吵过也就算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在大是大非上,巴中人又相当清醒。犹记去年,在巴中的“六路”、“六库”建设中,因财政拿不出配套的相应资金,市政府决定向全市公务人员借钱。科级1000,处级3000,厅级5000。这么大的事,居然我就没有听到身边有谁发牢骚。因为,大家都知道,巴中实在是穷啊,只有把路和水库建好了,巴中才能早点过上好日子。
巴中的现任书记,是个目光如炬、气势雄浑、大刀阔斧的人,有气魄,有眼光,有胆识,有担当。很多人说,他为巴中做了许许多多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我所知道的是,温家宝、刘延东、黄孟复、刘奇葆等中央和地方领导人,都把巴中作为自己的联系点;省政府专门出台了“关于加快巴中革命老区发展的意见”;有越来越多的外来干部来到巴中发展,甚至有个群体叫“公选干部”、“引进人才”;这么偏远的巴中,目标定位是“区域交通枢纽”,开始融入“西三角”……而这些,都是发生在他任上的事。有这么个老大在前面引着,让人心里踏实,干起事来,就会有心劲,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来了巴中,也常感迷惑。因为,在成都和巴中之间,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归属在哪里,常常觉出自己的尴尬来。我从成都来,但成都又确实和我不再有关系了,虽然家还在那里。那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给了我最初的梦想,我在那里哭过、笑过、爱过、醉过,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涩少年,逐渐成为开始秃头的中年,个中滋味,一言难尽。我一度以为我会终老于斯,可是,终究还是离成都而去,并且渐行渐远,愈发疏离。可是巴中呢,真的认同了我吗?只记得,有一天回巴中,夜已很深,凌晨三点半了,整个城市已安然入睡。白天的喧嚣与浮华散去,呈现于我眼前的巴中城,安静、疲惫、铅华褪尽、蓬头垢面,像一位生活负担过重、未老先衰的母亲,紧紧偎依在巴河两旁,沉沉睡去。我看着稀稀落落的灯火,看着巴河两岸影影绰绰的建筑,想着,这就是我现在工作生活并将长期工作生活的巴中城,如此古朴,如此苍凉,如此落后,心突然就痛起来,不知道将往何处去,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巴河水静静流淌,波光粼粼,冷月无声。
我知道,这样的迷惑还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找不到答案。我只希望,等我老了,有一天回巴中,和朋友同事把酒言欢、酒酣耳热之际,回首过往时,能够像汪曾祺老爷子看待他的右派经历时一样从容,说“这辈子来了巴中,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的人生就更加平淡了。”
(作者简介:包远斌,94级法律系校友,现供职于巴中市人民检察院,2011年1月)